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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票否决(第4页)

这话不免又让周正泉暗生感叹。现在有点权、有点钱的人,自我感觉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服自己,是天也不服,地也不服,还有服别人的?当然,周正泉想是这么想,却不出声,等着舒建军继续说下去。

究竟有层同学关系在,舒建军也就直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乡税务所的人到我那里去了两次了,我正在扩建煤窑,手头资金周转不开,请他们是否减免点,他们说没这个权,不过给我出了个主意,如果有您书记大人的条子,他们是买账的。”周正泉说:“舒老板呀,你这是欺我不懂税法吧?”舒建军忙说:“岂敢,我姓舒的可以欺天瞒地,也不敢在您书记大人前面耍半点小聪明。”肖嫣然也在一旁说:“舒老板常常在我面前说,他这半辈子还没有几个角色让他在乎过,只有您这个老同学是人中豪杰,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对你五体投地了。”

这话实在有些虚假,周正泉赶紧说:“你们当大老板的,想必知道这免税的事不但乡里没权,就是县里市里也没这个权吧?”舒建军说:“老同学这么说,我也不好太为难您了,不过您堂堂书记,如果肯跟所里说句话,把我的纳税时间推一推,我就感恩戴德了!”

周正泉想想,自己也正有事得求他姓舒的,不能把话说得太死了,堵了自己的路。于是他说:“这个我倒可以试试,至于灵不灵,可不敢保证哟。”舒建军说:“有您当书记的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之后,舒建军两个人就出了书记室。

周正泉刚松了口气,谁知肖嫣然又折了回来。她对周正泉说:“我还有一点小事有求于周书记。”周正泉说:“你说吧。”肖嫣然说:“听说蒋家村两位唐姓兄弟到乡政府告蒋家三兄弟的状?”

这肖嫣然的消息真灵通,乡里的这点小事也瞒不过她。周正泉点点头说:“是有这回事,今天上午我还打算跟毛乡长他们到蒋家村去呢。”肖嫣然嗲声嗲气地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我知道他们从小就不服天管地管,周书记您可要给我好好管管。”周正泉有些发蒙,一时不知肖嫣然这话的意思是真要他管管,还是正话反说,让他网开一面。

此时肖嫣然已经转过她那婀娜的身子,边往外走边说:“周书记说到我们那里去,一定要去哦,不去我会生气的哦。”周正泉只好说:“一定一定。”

不想周正泉送肖嫣然出门后转身回来,却见办公桌下放着一个礼品袋,打开一看,是四瓶昂贵的酒鬼酒。周正泉提着酒想追出去,又恐这样太张扬,只好作罢。

自然去不成蒋家村了,剩下的时间,周正泉也没到别处去,坐在办公室里批阅那堆小宁催了好多次的文件。文件大部分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下发的,内容无非是农业产业结构调整要实现新的突破、农民收入要有新的增长、农业投入要达到法定比例、教育投入要高于国民经济增长速度、计划生育率要达到98%,还有什么要确保社会稳定呀,要切实减轻农民负担,不一而足。

周正泉便觉得有些好笑。这边要增加投入,那边要减轻负担,好像票子不是从老百姓手里征缴上来的,而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最有意思的是每个文件的最后都煞有介事地强调说,没达到文件要求就一票否决。周正泉想,这也一票否决,那也一票否决,照这样否决下去,乡政府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可以否决他十次八次了。

不过周正泉也知道,这一票否决的话不较真时,也只是说说而已,一旦较了真要否决你,也确实是没有二话可讲的。记得刚到龙溪工作时,正碰上县里搞计划生育验收,乡里使出浑身解数,把验收团的人当亲爹亲娘奉着、敬着,该请的请了,该送的送了,眼看验收合格就要下文了,不知谁举报龙溪一名妇女不按计划超生了一胎,结果乡里当时的书记就被一票否决了,不折不扣免了职。这几年农村计划生育抓得确实很紧,但任何地方的超生现象其实是根本没法禁绝的,一个乡每年发现几例超生,实在正常得很,如果没人举报,或者举报了封闭得好,或者上头有人帮着说说话,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后来周正泉才知道,那位书记正好跟当时还没管党群而管着计划生育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有隙,李旭东在其他的地方没有充足的理由扳倒他,便借这次机会,实现了自己的夙愿。而那位书记是心知肚明这事的真正原因的,可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周正泉忽然觉得,这一个个面目狰狞的一票否决,就仿佛一把把高扬在头上的杀威棒,哪天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道天条,那就有受的了。

批完文件,不觉已是中午。在食堂里吃饭时,见顾定山也在,周正泉就要他吃了饭到自己屋里去一下。饭后两人回到屋里,周正泉把办公桌下舒建军送的那四瓶酒鬼酒拿出来,让顾定山转交给大头。顾定山说:“没这个必要吧?”周正泉说:“有必要,这次大头帮了大忙,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他呢。”

周正泉有午睡的习惯,只要没急事,中午总要想法睡一会儿,所以顾定山走后,他就关了门。可还没上床,毛富发他们从蒋家村回来了,把门敲得咚咚直响。周正泉只得开了门。毛富发气鼓鼓地冲进屋,铁青着脸叫道:“周书记,这个乡长我不当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周正泉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水,要毛富发慢慢说。毛富发坐到椅子上,仰脖把满满一杯水喝了下去,情绪才稍为平静了些。

毛富发领着彭明亮和瞿宏德,上午9点多就到了蒋家村。原来这蒋家三兄弟一贯横行乡里,蒋家村不但外姓人怕他们,就是他们蒋家的本姓人也总是对他们敬而远之。三兄弟根本没把毛富发几个人放在眼里,不但对占用唐家耕地不给租金,而且把唐家人打伤一事供认不讳,还肆无忌惮地说,这5亩田原来就是他们蒋家的祖业,如果唐家今后还要来啰唆,就挑了唐家人的脚筋。毛富发很气愤,教训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气势汹汹地把毛富发围在中间,扬言道:“姓毛的,你当你的乡长去,我们的事情你管不着。”毛富发说:“你们既然还知道我是乡长,那么龙溪乡范围内的事情,我就得管。”三兄弟说:“你这个小小乡长算条卵,我们还怕了你不成!”毛富发当时就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彭明亮见三兄弟太不像样,忙站到前面,大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太放肆了,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三兄弟说:“共产党的天下又怎么了?共产党就不要烧砖砌房子了?”彭明亮说:“共产党烧砖砌房子是要办手续的,把你们的手续拿来看看!”三兄弟说:“我们在自己爷爷田里烧砖,就像在自家饭鼎里舀饭,也要办手续?我们可从没听说过。”瞿宏德也上前说:“你们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你们知道吗?在田里开窑是要交耕地占用税的,砖卖出去后还要交营业税。”三兄弟说:“现在要减轻农民负担,你们还下来收这税那税,我们到县里告你们去。”瞿宏德说:“负担是负担,税是税,我们按政策办事,你们少废话,现在补税还来得及,否则定你们的偷税抗税罪。”

说着瞿宏德就去身上掏税票。可瞿宏德的税票还没掏出来,三兄弟中的老三蒋国帅就举着砖坯,向瞿宏德头上挥了过来,瞿宏德眼快,赶紧往旁边一闪,砖坯狠狠地砍在他的腰上。好在瞿宏德人年轻、体质好,除一根肋骨受了点伤外,别的还没事。

听毛富发说完这番遭遇,周正泉脸色都紫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这还了得,这个世界简直没有王法了!”他吩咐毛富发去通知顾定山,马上带上派出所所有干警,到蒋家村去把蒋家三兄弟抓来。

毛富发刚走出办公室,周正泉又把他叫回来,摇着头说:“暂时恐怕还是不要派出所出面为好。”毛富发问:“为什么?”周正泉说:“三兄弟打伤了人,肯定已有防备,就这样去抓人,弄不好人没抓住,还会惹出别的麻烦。还是先拿出一个稳妥点的对策,再采取有效行动,反正这次恶性抗税事件一定要严肃处理,否则龙溪乡的税,我们就不要再收了。”

县里开过减负会议后,财政尤其是乡级财政大幅度下降,各乡镇意见纷纷,县委、县政府也意识到光减负而不增收,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便下发了大力开展税法宣传,切实搞好税收征管的通知,要求各部门、各乡镇明确工作目标,通过开展多渠道、多形式的税法宣传活动,使税收法规政策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以及时足额完成各项财税收入任务。

看完通知后,周正泉皱皱眉头,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跟这个通知一同到达乡里的,还有县委书记和县长写给乡党委书记周正泉和乡长毛富发的亲笔信。从小宁手里接过信件时,见信封下方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亲笔署名,周正泉就感到有些奇怪,心想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县里有什么要事、急事,上午发个文,下午就到了乡里,就是书记、县长本人要给乡里下指示、打招呼,或托乡里处理个什么私事,一个电话打过来,什么都能交代个明明白白,完全犯不着劳心费力来写信。

等到周正泉把信拆开,一看内容,才知道里面不过是一套司空见惯的官话。信里说,乡级党委和政府是党联系人民群众的直接窗口,为了缓解干群关系,维护党的威信,党委政府***要带领干部们深入基层,了解实情,和农民打成一片,决不能做损害人民群众利益的事情,为此再次申明七个不准的要求,即不准随意增加税额,增加农民负担;不准在路上设卡,收取各项税费;不准面向农民集资,搞各种名目的摊派;不准借任何名义拆农民房子,牵农民牲畜;不准三个以上干部一起到农民家里征粮收税;不准动用警力警械;不准打骂、绑架、关押农民。最后要求尽快把精神贯彻到每位干部、职工,今后谁违背了这七不准就拿谁是问,给予一票否决。

看完信后,周正泉用鼻子哼了哼,心里说,如今领导的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也是越来越高明了,左一个文件,右一个通知,上午一个讲话,下午一个批示,这还不够,现在又玩起了亲笔信。殊不知,把无数个文件里说过的话换一个角度写成书信,初看似乎还有点人情味什么的,细细品味,却觉出几分滑稽。

不过不管怎么说,周正泉对此还是能够理解的。最近电视里又连续披露了好几起涉农事件,好几个地方的县委书记、县长都丢了乌纱帽。在县里能把官做到书记和县长这一级,跟在市里做到市委书记和市长,在省里做到省委书记和省长一样都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果一不小心让几十年经营下的前程毁于一旦,岂不冤哉?也许县委书记和县长是兔死狐悲,怕自己的乌纱帽也丢了可惜,也许他们的确是体恤民情,心系百姓,因此尽管减负的会也开了,文件下了一个又一个,可心里还是不踏实,才挖空心思想出这么一招来。原以为只有自己这个最基层的乡里的九品书记难做,现在看来上头的领导也不那么省心。周正泉把信交给毛富发,说:“毛乡长你也看看,还有税法宣传的通知,晚上党委先开会学习讨论,研究具体的行动方案,明天再召开全体干部、职工传达贯彻。”

晚上周正泉先宣读了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亲笔信,接着由毛富发贯彻宣传税法的通知精神。传达贯彻完毕,周正泉让大家谈谈认识,发表意见。大家纷纷议论起来,说上头左一个目标右一个任务,都是娘死在那里都逃不掉的硬家伙,而同时又这不准那不准,把乡干部的手脚都捆死,叫我们怎么办?

讨论来讨论去,无非是一些牢骚话,周正泉觉得再讨论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于是说:“当前各地涉农事件确实不少,县里领导也是苦心孤诣,我们必须牢记在心里,不要一不小心触了电就是。当务之急是如何宣传好税法,促进税收征管。我看宣传税法和别的宣传不同,别的这宣传那宣传都是务虚的多,税法宣传是直接为征收税款服务的,这个宣传做好了,对加大税收征收力度可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我们的税款再收不上来,干部、职工没工资可领,要办什么事情办不了,乡政府只好关门了。这样吧,给大家几天时间做一下准备,近期以320国道为主线,把乡里100多号人马和吉普车、摩托车都调动起来,搞一次有点规模的税法宣传行动,促进一下今年的税收。”

周正泉只说到这里为止,另外还有一层意思他没说,就是要趁这次税法宣传机会,抓几个蒋家三兄弟那样的典型。对蒋家三兄弟的恶劣行径周正泉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在大家准备税法宣传行动的这几天里,县减负办罗主任几个到了乡里。罗主任告诉周正泉,他们接到举报,黄金村的陈婆婆被乡干部逼得跳了井,他们是特意下来落实这件事的。总不能让上级领导空着肚子谈工作,周正泉二话不说,喊上毛富发和乡里减负专干,把罗主任他们请进乡政府门口的悦来酒店。

入乡随俗,先同饮三杯。周正泉抹抹嘴巴说:“罗主任真对不起,乡里工作没做好,让领导跑路了。”罗主任说:“哪里哪里,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周正泉说:“陈婆婆的事我们当时就做了处理,只是减负任务重,腾不出时间向上面汇报。”罗主任说:“周书记你也知道,上头的减负抓得越来越紧了,这方面出了问题是要一票否决的。”

又是他妈的一票否决。周正泉心里不满,嘴上却说:“罗主任啊,龙溪是出了名的贫困乡,老百姓田少地少,想栽几蔸烤烟,种几棵西瓜都没地方,山上倒是有几棵树木,可如今上面的砍伐指标控制得很严,也变不了钱,因此每年为分配税收任务,我们只差没给各村委主任下跪了。”周正泉举杯起酒杯:“罗主任你如果能理解我,就请喝下这一杯。”罗主任说:“我当然理解,如今农村工作是越来越难做了。”

周正泉把酒喝干,又满上一杯,举到罗主任面前,说:“难得你这么理解我,我先饮为敬了。”就这么一杯又一杯的,也不知喝了多少,周正泉似乎就有了三分醉意。他就趁机半醉半醒地说道:“上头也太不把我们这些乡里干部当人看了,今天要完成这任务那任务,完不成就一票否决;明天呢又这不准那不准,谁顶风作案摘谁的乌纱帽。”

见状,毛富发就来拿周正泉的杯子,说:“周书记你这杯酒就由我代了。”周正泉不松手,又灌下一杯,说:“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说,我头上这顶鸟帽子也不值几个钱,我早就不想戴了,谁稀罕谁拿去就是!”毛富发扯扯周正泉衣角,小声说:“周书记你看客人都不喝了,你也不要把自己喝醉了,你的胃病很厉害的。”周正泉拨开毛富发的手,抓过瓶子又倒一杯喝下去,然后摇头晃脑地说:“坐在馆子里,泡在酒杯中,工作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酒一直喝到下午4点,周正泉是用手捂着胃区离开酒店的。罗主任觉得周正泉够朋友,对毛富发说:“周书记真讲义气,胃痛成这样,还跟我们喝了这么多。”毛富发说:“都是主任您面子大嘛,平时他可滴酒不沾的。”

罗主任离开龙溪时,毛富发要表示点,周正泉说:“我们工资都发不出去,免了。”可过后周正泉又有些后悔,不该就这么让罗主任他们空手而归,不管怎么说,他们不追究黄金村的事就算是对乡里的最大支持了,更何况这也是一次与县里领导搞好关系的机会。不过周正泉又想,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要紧的是手头的几件事情,书记是自己当着,要推也是没处可推的,于是忍着胃痛,把企业办和财政所等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召到办公室,向他们了解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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